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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是在下午三点钟,我们走到益阳县城。这个县城与其他差不多大小的县城并无显着不同。街上店铺林立,行人拥挤,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不过,我忽然看到了一件有趣的东西。“润之,你看!”我惊奇地叫道:“你看到墙上所贴的县长布告吗?”

  “是的,我看到了。”毛泽东答道:“我对这种东西没有兴趣。你为什么这麽兴奋呢?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呢?”

  “这里又有一张。”我停下来说道:“你仔细看看。”

  毛泽东看了之後,回头对我说:“所有的县城都有这种贴在墙上的布告的。”他说:“我实在看不出这张布告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看看县长的签署。”我提示道:“这个人是谁?”

  “字写得很清楚,”毛泽东答道“他的名字是张康峰。”

  “但是你知道张康峰是谁吗?”我问道。

  “不知道。”毛泽东说:“我为什么要知道?他是谁呀?”

  “他是第一师范的化学教员。”我说。

  “噢,原来如此。他只教高年级学生,所以,我不认识他。”毛泽东道:

  “我们的化学教员是王先生。你能断定这个张康峰和第一师范化学教员是同一个人吗?同名的人很多哩。”

  “是的,我能断定是他。他是益阳县城的人,我记得他那浓重的益阳口音,并且知道他是在暑假之前两个月离开学校的。刘先生接替他教员的位置,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回来做县长。”

  “你和他的交情很好吗?”毛泽东问道。

  “是的,他非常喜欢我,每次考试,他都给我一百分。我们作过多次有趣的谈话,每次谈起政治问题来,他都感到很大的兴趣。”

  “假定那样的话,”毛泽东提议道:“你就应该去看看他。”

  我对他的建议大笑了起来。“不要忘了,”我说:“在这个社会上,政府官员和叫化子是两种天壤有别的身分。他们分别代表社会上最高的和最低的两个阶层。没有比政府官员再瞧不起叫化子的了。我们是以叫化子的身分从长沙来的,我们有很多有趣的经验。但是我们却从不曾拜访过县太爷。我认为你说得很对。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来获取新的经验,你以为如何?”

  “反正你是认识他的,他不会把我们当作叫化子看待。”毛泽东满怀信心地说。

  “最大的问题,”我指出说:“是怎样通过守卫和衙门里的下人的关口。

  张康峰本人决不会把我们当叫化子,不过,他左右的人就不同了。问题是怎样通过他左右的人。走,咱们去试试,看看结果如何。”

  毛泽东非常高兴。“好!”他惊叫起来:“这是我们这次冒险中最特出的插曲:叫化子拜访官吏!我们就这个样子去好不好?穿着草鞋和其他的一切?

  ”

  “当然。我们是以叫化子身份去拜访张康峰县长!”我说。�

  县长是县区的最高行政首长,是地方最重要的行政官吏,警卫森严……和绝大多数西方国家的办公处大不相同。

  我和毛泽东两人问了好几次路,才走到那所庄严的卫门之前。前面是一个广场,广场的中心,恰恰与县府围墙的中间大门相对,从那里一直看过去,可以望见两道相同的大门。穿过这两道大门,就是法庭了。县长的私人住宅则在法庭的後面。靠近第一道大门的右边,是守卫人员站岗之处。守卫的也算重要人物,因为他的角色,是对求见者加以检察;只有和县长约定有要事要谈的,才准许内进。

  我们走过广场,到了县政府的大门,守卫立刻拦住了我们。我们要求到里边,他犹豫了一阵,终于准许我们到门房去商量。那些守卫在我们印象中,是懒惰而不负责任的。他们似乎采取事不关己的态度。

  但门房却是高大而粗犷的家伙,大踏步走了出来,高声嚷道:“滚开,赶快离开这里!叫化子到卫门里来干什么?”他向我们瞪了一会,看到我们的短衫、草鞋、雨伞和包袱,于是又大嚷了起来。这次他喊叫的声音似乎还要高些:“滚开!我问你们,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们来拜访县长。”我一边说,一边掏出名片,将毛泽东的名字写在上面。“请你替我们传达一声好吗?”我把名片缓缓递给了他。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叫化子还带着名片!什么名字?萧旭东和毛泽东!

  你给我这张名片干什么?”他问道。

  “请你交给县长--告诉他我们想见见他。”我笑着说。

  “你们为什么要见他?你们要告什么人吗?你们知道需要先呈状子吗?”

  “但是,我们并不是来控告别人。”我说:“我们因为在此路过,不过顺便来看看他而巳。”那个可怜的家伙站在那里,用眼睛瞪着我们。似乎不能相他自己的耳朵。可以相像得到,他把我们看作两个精神病汉了。他带着迷惘的声音问道:“叫化子吗能跟县长有什么往来?”

  “贵县长是很好的官吏,并且是非常和气的人。我十分有把握,他一定愿意和两个叫化子谈谈的。请你进去看看,你只把名片交上再问他就行了。”

  那门房又大嚷道:“你们疯了!要是我进去告他,说有两个叫化子要见他,他一定认为我发神经病。他一定立刻把我开除!你们不要胡缠了!假定你们不知好歹,我就要守卫把你们赶出去,滚,快滚!”

  “我们不走,”我抗议道:“我们一定要见县长。”

  毛泽东加以助阵:“我们是叫化子,是的,不过,我们一定要见县长!”

  至此,门房十分不耐烦了。他高声叫道:“好罢,假定你们不可理喻,我就要要用武力来赶你们了!卫兵!卫兵!卫兵!卫兵!快来!”

  看来那个门房真正要有所行动了。站在那里的两个卫兵走了过来。

  “我看谁敢用武力对付县长的客人?”我叫道:“你们不怕被革职吗?”

  “我们要见县长。”毛泽东道:“我们并没有做什么犯法的事情。看看谁敢强迫我们走!”

  我坐在大门里的石板上,说道:“若见不到县长,我们两个叫化子就不离开这里。”毛泽东在我的旁边也坐了下来。

  这时有三个人从门房的办公室走了出来,另外一个卫兵也加入了他们的阵营。有些面貌凶恶,有些则态度和善。他们围成半个圆圈,用眼睛瞪着我们。

  他们异口同声的说,我们必须走开,但却没有人敢动手。

  其中一个老年人,忽然对那个门房说:“你何不进去报告县长呢?你就告诉他有两个傻瓜要见他,他们给我们惹麻烦,不肯离开。”

  “我怎可以这样做呢?”门房问道:“上礼拜县长的一个穷友就来求救济。当时我想都不想就去报告县长,等那个人走了之後,县长却把我大骂一顿。

  因为我一通报,他就不好拒绝接见,只好给了那人一点钱。他说我的主要任务,是要注意访客,只选择那些认为他必须见的人。假定我认为他们是不受欢迎的人物,有权自行打发,免得麻烦他。那次事情刚刚过去,我怎样还能为这两个叫化子通报呢?他们虽然是疯子,但我并不疯!”

  那老人表示同意,但说道:“让我来试试看。我进去报告县长,就说他们在这里胡缠,我们虽尽量设法让他们走开,但他们却死赖不走。我去请示他,看看我们应该怎样办。除非是他问到,否则,我就不把他们的名片拿出来。完全由他自己来决定,我们都不须负任何责任。”

  那个人走进房去,穿上一件长衫,又梳了梳头发。于是他把我的名片放在他的口袋中,慢慢的向里边走进去。那个态度恶劣的年轻门房在後面还大嚷道:“你在县长那里讨个命令,把这两个傻瓜捆起来,送到监狱里关上几天。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们,使他们以後不敢再扰乱良民了!”

  我知道他这是有意警告我们,我们诈作没听见,安静地坐在那那里,但却禁不住偷偷发笑。

  那老人走了不久,忽然在第二道大门处出现。他快步走了出来,面带笑容,直向那个年轻门房跑去,对他说道:“县长说赶快把这两位先生请到他的书房里去!”

  我们仍然安静地坐在石板上,假装未听见他们的谈话,但看到那一夥人,接到这个出乎意外的命令,脸上吃惊的表情,煞是有趣。那相貌粗的门房低声的焦急的问那老人家说,他是否听清楚了县长的话,县长是否真的说要把他们带到书房去?

  “是的,”老人答道:“我听得很清楚,绝没错。他告诉我两次,叫立刻把他们两个人领到他的书房!”

  他们谈了几句话,那门房便走到我们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说:

  “县长要立刻见两位,请随我来好吗?”

  我们拿起包袱和雨伞,那里桦缋着要替我们拿,但我们说道:“不,谢谢你,你知道,叫化子总是拿着自己的东西的。”我们跟着他,过第二道第三道大门,又穿过一座花园,便到县长的书房了。这时张康峰先生正在他的书房等着我们。

  那门房走开之後,张先生带着惊讶的声音问道:“萧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看来你们好像遭遇到什么烦事哩!”

  “我是从长沙来的,”我答道:“这是毛泽东,他是第一师范第十四班的同学。”

  张先生和毛泽东握手,问道:“你们两个人,都是长沙直接到益阳来的吗?”

  “我们从长沙出发,经过宁乡和安化,来到这里。”我答道。

  “你们怎样老远来到这里来看我的呢?”他问道。

  “我们是偶然而来。”我解释说:“在进城之时,我们看到贴在墙上的县长布告;断定你就是县长,就决定来拜访你。我们打算从这里到沅江。”

  “原来如此,”张先生道:“那麽,你们从沅江再到哪里呢?”

  “我们只顺着大路向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我语焉不详地答道。

  “但是你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呢?你们是要干什什么?”他带着迷惑的神色问道。

  我知道张先生完全不能了解这种奇异的情势,因此,我便给他详细地解释,我们用叫化子的方式来过暑假的生活,并告诉他一些沿途经验。他听了之後大为惊奇,但对我们这种试验的勇气却表示赞赏。绝大多数人是不能了解的。

  ”张先生评论道:“这就是为什么刚才那个门房告诉我,有两个傻叫化子坚持要见我,赖着不肯走!当我问叫化子是谁,他递出你的名片,因此我才知道是你们。但是,说真话,我看到你们的穿装打扮时,我完全能谅解门房的态度,现在你们两位先去洗个澡,换换衣裳和鞋子,然後咱们再好好的谈谈。”

  我们和张先生谈了好几个钟头,并且和他同进晚餐。在饭桌上,他告诉我们,我们以前的一位同学现在益阳县任教育局长,另外一位任中学校长,还有一位担任小学校长。一共有六个同学在当地的教育圈里获得了重要职位。他要分别为他们每个人送一个信,请他们第二天早上到县政府里,为我们举行一个欢迎会。

  我们表示不赞同,不需要这样一个欢迎会,但张先生却坚持他的意见。“

  我怎样能不把你们的访问告诉他们呢?”他说:“他们都一定非常高兴看到你们!”最後我们只得同意,但我们却要各自去拜访他们。

  于是,两个叫化子又转为上宾了。在动身到沅江去之前,我们在益阳停留了三天。我们向张先生告辞时,他坚持要我们带四块钱在身边,以为不时之需,他并且命令门房伴送我们到城门。我们说不需要人相送,但他却坚持一定要这样。

  我们走向城门的途中,我向那个门房说:“你们的主人是个大好人!他不愿意叫化子被缚起来送进监狱!相反,他却盛意的招待我们!”那门房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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