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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9年4月6日,毛泽东从上海回到长沙。

  何叔衡、陈昌、周世钊携着新会员,陶斯咏、朱华贞率着几个女校同窗,小胖还带着一班电灯公司的工友,习惯地来到“老朋友”——橘子洲头。大家围聚着毛泽东,个个听得跃跃欲试!

  “李大钊、陈独秀?!”何叔衡更是情动于衷,“哈呀,润之,你真不虚此行哇!”

  毛泽东介绍了两位先驱后,又开始剖析起形势来:“中国眼下是北、南两方军阀都想吃掉对方,又吃不掉;北方皖、直、奉三派内部又狗咬狗,明争暗斗。”

  “那不又是一场大混战?!”小胖立即担心起来。混战,曾经毁了他在乡里的一个和美的家。

  “不用担心,担心也没有用。第一次世界大战,出了个苏维埃政权。”毛泽东已不再如往昔一般思而无绪了,“混战的军阀们万万料不到,孙中山之后,现在已有一批开创新文学、新思想、新政治的新人物;一股从北国刮来的狂飙,在中国已悄悄卷起!”

  朱华贞几个女同学的眼里,莫不燃烧起冲动的火花!

  “我们呢?该怎么办?!”陈昌坐不住了。

  何叔衡更是急不可耐道:“这个‘张毒’,把湖南都要逼疯了!”

  “四两银子一斤盐,哪个朝代有过?!”

  文里文气的书生周世钊也喟然一叹:“学校一所所关闭,可怜我们母校,一天连一顿饭都供不上了。”

  毛泽东双眉慢慢锁起……

  湘江犹如心曲相通似的,诉说着,苦水涟涟,不尽哀怨!

  毛泽东亦犹如听懂了湘江的诉说,目光一横道:“我看,少不了要刮一场‘大风暴’!”

  “‘大风暴’?!”

  大家的心神顿时为之一提,既有几分紧张,更有几分期待。

  “就盼它早点来。早早益善!”陈昌口一张,显出雄辩家的热切企盼。

  毛泽东兀自冷静地思量着:“现在当紧的是要组织起来。学生、教员、工人……”

  毛泽东的自述:

  “我回到长沙以后,就更加直接地投身到了政治中去。……”自然,为了解决吃饭问题,毛泽东只能到修业学校兼课,当了一名国文教员。这位新教员,讲课很特别,也特别受欢迎。且看看——

  下课铃已经摇过,而同学们仍兴致勃勃地聆听着毛泽东先生的讲课:

  “谁说中国只是大学生、中学生的?它也有我们的份,我们更是小主人——”毛泽东往黑板上一指,黑板上大大地写着:“第一课小主人”。

  “好,下课。”

  小学生们也觉着自豪,居然一个个拍起小手掌来。

  毛泽东刚跨出教室门,早等着的周世钊拉着毛泽覃就迎了上来。

  “唷,你先来了?”毛泽东亲昵地揽过小弟。这小弟长得像个小大人,一副机灵相。他字润菊,一师附小学生,时年14。1934年,任中共苏区红军独立师师长,后在江西瑞金英勇牺牲。一个月后,因毛泽东的再三催请,病中的母亲到底还是从韶山冲赶来长沙看病了。

  轮船一靠岸,早早迎候着的毛泽东与小弟毛泽覃便挤身迎上:“姆妈!”

  “嗳。”

  母亲虽说清秀如故,慈祥依旧,但比九年前还是苍老多了,病恹恹的。毛泽东不禁眼里发酸。

  毛泽东对母亲怀有深深的感情。因为这一份感情,内心的歉疚也就同样的深重。不能在慈母身边尽孝,对于一个孝子来说,其苦衷是不言自明的。母亲现在当然还是信佛,还是行善,乞讨者上门,抑或是见到饥民,她总是接济他们。不过不能让丈夫毛顺生知晓,一旦知晓他就会大发雷霆,不光是乞讨者、饥民,连带着堂客也会一并训斥进去。她的反抗形式还是跟毛泽东在小时候的一个样:你骂你的,我不顶撞,但私底下依旧是我行我素。毛泽东心仪的母亲与蔡和森仰重的母亲,性格上确实大不一样。换了葛健豪,不光跟丈夫争、吵,还会忿而走人。

  毛泽覃很机灵,见大哥、二哥搀扶着母亲,自己便接过二哥的包袱掮上。

  毛泽民揽过小弟,憨厚地一笑。他浓眉,长脸,与父亲酷肖,看上去厚实有加,时年23。他字润莲,是毛泽东的大弟。1938年,受党中央委派,出任新疆省政府财政厅副厅长、代理厅长。1942年9月27日,在担任民政厅厅长之际,被军阀盛世才逮捕,在狱中坚强不屈。一年后的9月17日深夜,在迪化(即今乌鲁木齐)被秘密杀害。

  “还发烧不?”毛泽东搭着母亲的额角。

  “有一点子。”

  “什么‘一点子’?都烧了几个月了啦!”毛泽民揭着老底,“浑身还酸痛。”

  “就你话多。”母亲轻语制止着。

  毛泽东心下不由得一记抽搐。

  住处,毛泽东听从了知友蔡和森的安排,安排在“沩痴寄庐”。

  文七妹一进和森家门,早早恭候着的葛健豪便拉起由三个儿子陪来的文七妹的手,一见如故。

  “早就盼着你来,庆熙已跟医院说好了。”

  文七妹很有些过意不去,致谢道:“让你嫂子费心了。”

  “嗳,你的润之、我的和森,可是共得一条裤子的好朋友!”

  毛泽覃失声窃笑。

  “妈,多难听!”蔡畅端茶出来,嗔怪着,替毛母送上,“伯母。”

  “对对,她们新派叫志同……志同……”

  “志同道合。”蔡畅故意响响地提醒。

  “就是这个志同……道合。”一不留神,葛健豪差点又忘了女儿的提醒。

  文七妹莞尔开颜,爱怜地一睃伺候在跟前的长子:“润之在省城,没有少麻烦你们。”

  “大妹子说差了,是我们少不得他!”

  仿佛就是应验葛健豪的话,门外蹦出一声呼喊:“毛先生!”

  小刘昂肚子一挺,从母亲庆熙怀里“嗖”地滑溜下来,一扑而上。

  “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比跟和森舅舅还亲呐!”

  毛泽东抱过小刘昂,嘴还没伸,小刘昂早鬼鬼地将脸蛋凑贴上来。

  一堂欢笑。

  庆熙走到毛母跟前,亲热地关照着:“伯母,我们明天去医院。”

  文七妹感激地允诺着:“好!”在湘雅医院体检了,庆熙从窗口取出化验报告单一看,虽半明不白,也似看出点不祥的病症,心一沉,急忙把报告单送到门诊的白衣大夫手里。那大夫一看报告单,不觉皱起了眉头,凝重地一睃神情祥和的这位从湘乡来的病人。

  一旁守护的毛泽东觉出什么,轻轻叮嘱:“二弟,你扶妈先走一步。”

  泽民允诺着,挽起母亲,缓缓出外。

  等文七妹人一出门,庆熙跟毛泽东一样焦急地问道:“沈医师,要紧不?”

  叫沈医师的这位大夫将单子一晃,问:“怎么不早点来看?现在扁桃体炎变慢性了,还引发出风湿热、肾炎。”

  毛泽东心下一阵揪紧,急问:“怎么会嘞?”

  “一是着凉,二是过度劳累,她主要是……劳累所致。”

  “沈医生,就仰仗你的高手了。”

  沈医师沉吟片刻,还是如实相告:“现在谁也没有把握,扁桃体摘除手术,只有在美国、西欧可以做……嗯,先服药,绝对要保证休息。”

  毛泽东自然不敢将严重的病情如实告诉母亲。晚上,就着油灯,毛泽东细心地替母亲洗着脚,心底下考虑着如何告诉母亲才是。

  “润,你把妈当作‘老太爷’啦!我可没有那么贵气。”

  “妈,你没有大病,主要是劳累过度。医生关照了,一定要好好休息。”毛泽东加重口气叮嘱着。

  “大妹子,我们正好作个伴,你就在长沙好好治病、休养,什么也不用操心!”葛健豪热忱地相邀着。

  替母亲擦干脚,毛泽东便将母亲扶靠到床背上道:“你就早点睡。”

  “慢点慢点。”庆熙端着水,捧着两颗药,“还没吃药呐。”

  “唷,看我。”毛泽东一拍自己的脑门。

  “她嫂子,你们这样伺候,我可住不了三天。”文七妹吃了药,心中更是不安。这就是毛泽东的母亲。她侍候人,为他人做事,很心安理得,认为做人就应该这样;待别人来侍候自己,替自己做事,就浑身不自在,心里就大不安稳。

  “哎呀呀,大妹子,我不是都说了?你家润之、我家和森,都是共得一条……”葛健豪“裤子”两字还没出口,门口便一声“啊哼”!抬首——小女蔡畅已立在门头。做母亲的连连打住不雅的大实话。

  文七妹莞尔开颜。须臾,想到什么:“润啊,你明天不是还有课吗?早点回去。”

  庆熙也憬悟了:“唷,你还要过江哩!”

  “他呀,一个猛子就过去了!”葛健豪了如指掌。

  “妈,那我去了,你早点歇着。伯母,再见。”毛泽东恭敬地道了别,这才回身。

  文七妹默默地目送走长子,流露出做母亲的赞可与宽慰。回到修业学校,已是深夜。熬夜对于毛泽东来说,已不是“熬”,而是早就都习惯成自然了。

  凌晨时分,万籁无声。

  偶尔的枪响,显得分外的刺耳,还很惊心。

  毛泽东充耳不闻,置身在九平方米的领地里,一意把笔飞书:

  霞,今天送母亲去医院,不觉又念起先生的病情,不知可有好转?念念!我辈学子,欠先生的太多,实在无以回报……

  毛泽东感觉着内疚与负重,徐徐抬目……在北京,西山卧佛寺养心斋里,守护着父亲的杨开慧,细读着南方来信,心潮起伏。那太熟识的毛泽东的声音从信中似跃然可闻:

  为培植林林大木,久拄长天,切盼先生多多珍重!早早康复!

  “爹,你看——”

  杨昌济接过信一看,微微颔首道:“于家、于国,都是赤子之心!替我问候他母亲。”

  杨开慧心下一热:“嗯。”

  对于杨开慧来说,收得润之的信,比什么都金贵。自润之离去后,她不时会生出一种往常没有的失落感。开初,她连自己都搞不清楚,是潜意识的行动,才使她恍然省悟。那天又莫名其妙地袭来一股寂寥,她便信步踱出养心斋。你说怪不怪,无心无意地一走两走,就来到了同根相连的两株香樟树跟前!蓦然间,心头涌起一阵颤动——跟上次握住润之手时的奇妙感觉一个样!

  噢,失落原来因为润之?!刹那间,杨开慧的心一阵狂跳,秀脸上便泛起红潮。

  “润之!……”文七妹实在不习惯当“老太爷”。一个大老早,就像在乡里一样起身了,一个人到小菜园里松着土、铲着草。

  “哎呀,大妹子,你快歇着。”葛健豪从园子里突然冒将出来,急急抓过长铲子,还不及吩咐,小刘昂已端过竹椅,送到新来“外婆”的脚跟边:“新外婆你坐。”

  两位外婆禁不住相顾莞尔。

  作陪的毛泽东哂然瞟一眼“小马屁精”,目光又径自翻寻在报纸中。地下已摊了一堆。

  周世钊几步赶来报着讯:“润之,信!像是……”他掏出信,说着又故意打住话头。

  毛泽东立起身,一看字迹,心中一动道:“是开慧来的?”他毫不掩饰。

  葛健豪一捅大妹子,喜滋滋地悄声相告着什么,文七妹听着备觉温馨。

  “妈,杨先生问您好!”

  “喔!”文七妹煞是意外,又是高兴,“难得大先生也能记着我这个乡下老婆子。”

  毛泽东读着信,渐自注意到什么。杨开慧那太熟识的声音从信中一样跃然而出:

  北京政府闭门不谈巴黎和会,学生、百姓纷纷猜测,只怕内中又“有鬼”……

  周世钊逗着小刘昂,忽瞟见毛泽东神情有变,立马问:“怎么?”

  “巴黎和会……”1919年5月4日,在列宁十月革命的感召下,北京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学生运动,锋芒所向,直指外国帝国主义与中国封建主义。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序幕由此拉开了!

  当日子夜。督军兼省长的张敬尧美梦正甜,呼噜之声动屋,一手仍不忘搂着一位可怜少女。那少女年不足二十,暗自饮泣着,苦泪涔涔。

  一阵急遽的敲门,伴随着催唤:“督军!督军!”

  张敬尧眼皮一睁,呵斥道:“什么狗屁事?不能明早来报丧?!”

  “北京急电。”

  “唔?”张敬尧闻声惊起,下床,一脚踏在马刀上,“娘的!”他随势踢开马刀。

  赤膊司令抓过电报一瞄,心下不由得猛地一震道:“这帮学生娃子也想翻天?!传令,团长以上,集合!”

  火气冲冲的张敬尧,大步回屋,手才套进一只衣袖,便愣怔住了:床前,地下,马刀已刺进少女的胸口,一丝不挂的身子下溢出一滩鲜血。

  “你还有这份勇气?!”他叫警卫把人拖走,自己直奔会议室。

  虽说是半夜三更,一多半的军官倒还是遵命而至。

  张敬尧一晃电报道:“接总理电谕,北京学生闹事的消息,必须严加封锁。外省来的报纸,全部扣下;长沙的报纸,统统派驻军队检查,不许开天窗!”

  “是!”

  “哼,我湖南可不是北京!”张敬尧一掌击在大案上。邮局。一队士兵汹汹然开进。

  报社总编室。一名旅长擎着枪,戳在总编的心口,警告着。

  码头。北军遍设关卡,严密搜查。

  骤然,士兵发现一中年男客兜里揣着报纸,便立即横枪喝住:“站住!营长,看——”

  那营长接过报纸来一看,手一挥:“押走!”

  “怎、怎么?”男客莫名其妙。

  两个凶神恶煞,一把将人架走。

  “我犯什么罪?光天化日,你们!……”自接得开慧的来信,毛泽东便格外关注起时局。

  省立图书馆阅览厅,是他三天两头光顾的重地。

  5月9日这一天,毛泽东在窗口角落的老地方习惯地翻查着几家报纸,发现已残缺不齐。他判断出什么,眼里即刻流泻出灼热的光焰。

  从图书馆出来,他直奔妙高峰下青山祠的陈昌家。旋即,何胡子叔衡也赶来了。

  毛泽东开门见山道:“张敬尧要封锁的消息,怕就是巴黎和会。”

  陈昌忖度着:“难道收回山东主权的提案,遭否决了?”

  “除此外,还有什么值得这么严密封锁的消息嘞?”毛泽东确信无疑。

  “果真如此的话,真要起大风暴了!”何叔衡心潮一触即发!

  “章甫,方先生来了。”随声,陈昌堂客毛秉琴引进方维夏。

  方维夏无意寒暄,从怀里掏出报纸道:“还是没有封锁住!”

  众人急急探首浏览——

  凡尔赛和约出台,“二十一条”照旧,山东主权沦丧!北京三千学生集会抗议!

  陈昌猛一声吼:“可耻!”

  何叔衡“刷”地挺起道:“我们得响应。”

  方维夏倒未失冷静:“张敬尧早有防范,不能蛮干。”

  “争回主权,抗议卖国,谅张敬尧不敢公开动武。”毛泽东估量着,当机立断,“马上行动,发动各校!”新民学会在长沙的会员闻风而动,开始了书生跟武夫——张敬尧的抗争。

  在女校操场里,毛泽东介绍着时局,说得入情,大手当空一击。朱华贞扬臂喊出口号,连一旁的丘校长也同仇敌忾地挥起了手臂!

  在一师附小教室里,陈昌慷慨陈辞,浅显明白,激得个个小同学悲泪盈眶。

  在楚怡小学办公室里,何叔衡诉说得声泪俱下,不啻同事们,连带门口挤着的小同学,也一腔悲愤!

  在一师校长室里,方维夏做着校长的工作。

  周南女校,大操场里,一身运动服的蔡畅,停下体育课,动情地介绍着北京学生的集会,说得许多同学悲愤填膺!这回他张敬尧不敢掉以轻心了。在督军室里,一围军官如临大敌,争议着对策:

  “督军,我看就照北京的,抓她娘的一批!”

  “杀一儆百,毙他几个,看谁还敢闹?”

  “这会……酿成事端。”

  “你不抓不杀,就不生事端了?”

  张敬尧手一抬,止住下属,鹰眼在案头的报纸上一瞪,道:“学生的口号是什么?要政府拒绝在和约上签字,争回山东……我一弹压,倒他娘的成卖国贼了。现在,不是时候。”

  “那就叫他们‘大闹天宫’?!”

  张敬尧思谋出什么,长方脸上不遮不拦地流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唔!”1919年5月10日。湖南长沙。

  借北京“五·四”的东风,也卷起了破天荒的学潮。游行示威、请愿队伍,如林似海,滚滚奔腾。

  “请斩曹、陆,以谢天下!”

  “抵制‘二十一条’!”

  “日本佬,滚回去!”

  “还我神圣主权!”

  口号起伏,如浪涌波翻。

  大路上,“商业专科学校”的队伍,由一位瘦长的平头学生率领着,他那细细的瓜子脸上却是大义凛然。他叫彭璜,字殷柏,时年23。商校学生,学生运动领袖,新民学会会员。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党员之一。1922年病故。

  街口中,“雅礼大学”的队伍,浩浩荡荡开来。领头的是一位21岁的学生,瘦长脸,大眼、长耳、平头,煞是威风。他便是前面那位“体育先生”柳午亭的儿子柳直荀。

  闹市内,汇集的队伍,殊途同归,滔滔而至。

  最前列的是毛泽东、何叔衡、陈昌、周世钊、方维夏、徐特立、蔡畅、朱华贞、李思安等人。

  陈昌洪亮的声音破空而起:“支援北京学生运动!”

  呼应潮涌!

  “还我中国主权!”

  连路人也按纳不住同为中国人的愤慨,同声应和。

  骤然间,半当中杀出一支队伍,老少男女甚而孺子幼儿挤挤挨挨的,个个掮着香袋,虔诚有加,随着一面硕大的三角黄旗行进着。大旗上,金字刺目——“菩萨保佑”。

  “菩萨有灵!”

  “保佑平安!”

  也是“口号”声声,念念不绝。

  游行队伍被断住了,进不得,退不是,一筹莫展。

  “哎,前面怎么了?”

  “走啊!”

  后面队伍骚动起来。

  何叔衡大是恼火:“鬼迷心窍。开过去!”

  一股人流闻声涌动,逼近过去。

  “哎呀,他们冲过来喽!”

  “罪过唷,天下不得太平啦!”

  进香队伍里几声一嚷,也横生出一阵骚乱,真有一些老叟老妪们冲游行队伍诅咒起来:

  “你们这班不信神的后生子,要遭报应的!”

  “菩萨呀,保佑保佑啊!”

  犹如一声命令,一些个不三不四的青壮年香客率先跪地拜天,接连着,老少男女们跪落一片,竟当路祈祷上了。

  游行队伍,彻底遭截。冲在头里的一帮学生火冒三丈,吆喝又不听,便动手拉人。

  “哎呀,学生子打人喽!”

  “造孽呀!”

  “打哇!”

  眼看冲突在即,一触即发。毛泽东扬臂一呼:“慢!”他犀利的目光已捕捉到那帮显然不像香客的青壮男子,渐渐识出其诈。

  “乡亲们是去城隍庙烧香?”

  “是的,是的。”

  “好,求菩萨保佑你们平安,保佑国家平安。你们先请。”毛泽东知礼地抬臂相邀。这倒令真正的信徒们动了情: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进香队伍一伙一堆地站起身子,还朝毛泽东这边让路人合十施礼。

  猛一个恼火的声音一蹦而出:“他们冲了我们的运气,菩萨不会保佑我们啦!”

  信的、疑的,进香的人们惶惶不安了。

  “菩萨真有灵,也不会保佑你们这几个不是信徒的凶神恶煞!”毛泽东一语戳破青壮年“香客”的假面具。

  这帮乔装者一无防范,顿时噎住,半晌才诅咒出口:

  “你们不信菩萨,才是‘凶神恶煞’!”

  毛泽东冷冷一笑,转对市民宣讲道:“乡亲们,小日本强占了我们山东,还提出‘二十一条’,要一口一口吃掉我们国家。我们是在抗议日本,保卫国家,要政府不准卖国,不准出卖我们老百姓。”

  大多的进香男女自然多少听懂了点意思,莫不恍然省悟。

  “你们相信菩萨,那就请你们多求求菩萨老人家发发慈悲,救救中国。请!”

  毛泽东带头让道,头里的同学纷纷让道。情同此心的掌声,随之四起。

  信佛行善的乡亲们渐渐合十、叩首,念着“阿弥陀佛”,躬身行去。督军府里的张敬尧哪能料到会是这么个收场?!

  “啪!”一记耳光,刮在为首的“青壮年”脸上。

  “废物!你们坏了我的大计。”张敬尧长方脸上,满是窘恼,“领头的是谁?”

  “不……”

  “啪!”又是一个响脆的耳光。下午,毛泽东一行回到“沩痴寄庐”蔡和森家里,大家依旧止不住激奋之心。

  “唿,我差一点中了他张敬尧的诡计!”何叔衡一拍脑瓜,毫不避讳。

  蔡畅仍不肯轻放过道:“你这个何胡子,牛脾气一发,真把我们大家往张敬尧的口袋里拖哇!”

  一座哄笑。

  毛泽东想起什么,告诉大家:“有个好消息。我们的老乡——北京学联总干事邓中夏就要来湖南,张敬尧还要大大的头痛!”

  满堂雀跃。

  葛健豪拉着文七妹,欣欣然的目光从毛泽东身上收回,似跟大妹子印证着什么。文七妹 只是微微带笑,流泻出做母亲独有的爱昵与期望。

  晚上,三个儿子,齐齐陪护着慈母。文七妹看定毛泽东,徐徐道:“嗯,你还没忘记自己留下的话。”说得毛泽东一时犯了蒙。

  文七妹爱嗔地瞪一眼长子,从衣襟边兜里仔细地取出一页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纸。未待母亲打开,小机灵鬼泽覃便一把抢了过去,几下展开,一瞄纸条,瞳仁里顿时生光,随即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孩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噢,那是自己离开乡关时给父亲、母亲的留言,亦是自己出离故乡的真实心迹。

  毛泽东恍然憬悟。

  毛泽覃刚得意地吟诵了,门口却响起一排鼓掌声。惊回首——

  竟是蔡门四口,包括懵懵懂懂的小刘昂。

  文七妹心里好不甜美!她将小纸片从泽覃手里接过,又按到泽东的手心里道:“还是你自己留着罢。”

  母亲的爱心,大儿子焉能不知?“谢谢妈。”

  文七妹放心地头微微一点,转身拾掇衣物。

  毛泽东一怔,急了:“妈,你要走?”

  文七妹轻舒一口气道:“妈放心了,你闯自己的路罢。”

  “你老的病刚好一点,怎么能走嘞?你一走,我心挂两头,反而不踏实了。”

  “妈,你就住这里吧!”小儿子撒起了娇。

  “还是听大哥的。”二儿子直直地挽留着。

  做母亲的犹豫了:“老麻烦人家,也不好。”

  葛健豪风风火火的赶将进来道:“大妹子,你要走?没有我的准许,哪里也不许去!”

  文七妹歉意地搪塞着:“家里还有点事。”

  “哎呀呀,你这病,就是没完没了的家里事给做出来的!”葛健豪毫不容情,“再说,和森来信,下个月就回长沙,你可不能连一面都不见哇。”

  “和森就回来?”文七妹委实走不脱了。

  毛泽东一见机会,连连朝小弟使眼色,鬼精灵的小家伙一步上前,夺下母亲手里的包袱。二儿子一把拉住母亲:

  “妈!”

  毛泽东自然感到慰藉,但心里的话还是留在了心里:“妈能留下来,多住几天,我心里真感到快慰,也感到踏实了许多。她关心的是儿子、是他人——特别是穷苦人,惟独很少想到她自己。我深爱母亲!”1919年5月22日,毛泽东久所盼望的知友邓中夏回到湖南长沙。

  当天,一身风尘的邓中夏便经毛泽东安排,在楚怡小学跟新民学会的旧朋新友们会面。他介绍了北京的学生运动,还传达了一个最新的信息:北京二十六所中学以上的学校,全体总罢课;不罢免曹汝林、陆宗舆、章宗祥,决不复课!

  一室雀跃,人人亢奋!

  毛泽东趁热打铁道:“我和中夏商量了,湖南学联必须马上建立,没有一个统一的司令部,就没有统一的行动。”

  “同意!”颇自信还很有些自负的张敬尧怎么也不曾料到,他“镇湘楼”镇守的湖南,居然也刮起师生大游行、大示威的学潮!这叫他如何向对自己寄以厚望的总理大人段祺瑞交账呀?!

  脑袋一拍,他拍出个计谋:传招长沙中、专学校的校长。

  在督军张敬尧专室里,四个卫兵替张敬尧轮流打着扇。张敬尧一脸火气,颐指气使道:“你们是一校之长,今天我丑话说在头里,学生要是再罢课、再游行、再闹事,本帅就要——办人啦!”

  一个个校长心揪紧,愁满面,惴惴不安。

  当教员的,包括这些个校长,一个个都会说,也有思想,这是他们的专长;弱势就在于大多没有经过大风浪,怕硬,经不住枪杆子的要挟。

  张敬尧把话一点破,要办人,就摆手散会。

  “丘校长留步。”

  女校的丘校长不知所以,只身站住。

  张敬尧又朝打扇的卫兵手一挥,卫兵即刻退出。

  丘校长感到窘迫。

  “坐坐。”张敬尧信手一指墙边红木椅,“丘校长今年春秋多少?”

  “30。”丘校长心下一提。

  “噢,正在而立!好好。”张敬尧鹰眼如钩,一抛而出,“成家了?”

  “不,还……没有。”丘校长如坐针毡,欠身而起,“省长没有其他事,我就告辞了。”

  张敬尧嗓门一提:“你——坐!”

  丘校长下意识地一记抽搐。

  “本省长要娶你为妾。”

  “啊——”丘校长几乎不敢置信,失声一呼,原本白皙的脸孔更显惨白,“身为省长,你……怎么能说得出这种话?”

  张敬尧鹰目一瞪,反问道:“省长就不能有小姨太?”

  “我为人师表,不做……他人小妾。”丘校长撇开张敬尧,扭首离去。一拉门,门锁上了。

  “你快开门。”

  张敬尧看定面上硬撑着,心下早已哆嗦的猎物,嘴角掠过一丝讪笑。他故意慢慢取下随身的马刀,“啪嗒”掷于丘校长眼下,吓得丘校长一阵觳觫。

  “两条路。一条是顺从本帅,再一条就是自行了结。听便!”

  丘校长面惨白,汗自出,两腿发软:“省……长,请你……”

  “本帅面前,只有求!”

  “求……求你……”

  “这就对了。拣起刀。”

  丘校长又一愣,莫名所以。

  “我叫你拣刀!”张敬尧一声吼,吓得丘校长不得不挪步拣刀。

  “唔。”张敬尧手一伸,丘校长只得哆嗦着挪步过去。

  张敬尧得计地抓过马刀,用刀刃支起丘校长的下颌,鉴赏着:“本帅还不曾尝过女先生的滋味。”说着,“刷”地挥刀一削,对方的衣襟当即一破为二。

  可怜堂堂的正经校长,顿时被吓得晕倒在地。1919年5月25日。湖南一师、商专、工专、法专等各校代表在一师妙高峰上举行了紧急磋商。

  二十余名代表,内中有彭璜、柳直荀、夏曦与毛泽东、邓中夏。他们彼此热烈地磋商着,锐气四溢。

  5月28日,磋商的一个大成果是破天荒地成立湖南学生联合会。三天后,成立大会即在省教育会场举行。

  大会选举出夏正猷为会长,彭璜为副会长。

  主席台上,毛泽东与邓中夏鼓掌致贺。

  别着“秘书长”会标的夏曦,圆圆的脸盘,一双长眉下是一对长眼,嘴唇厚、耳朵大。他字蔓白,一师学生,新民学会会员,学运中坚,时年18。1930年起担任湘鄂西中央分局书记,后出任红六军团政治部主任。1936年2月不幸牺牲于长征途中。

  他介绍完了会长、副会长后,便将凝重的目光热切地投向毛泽东。

  “下面,请我们学联的老朋友、老领导毛泽东先生讲话。”夏曦激情昂扬。

  毛泽东徐徐站起,巡顾一眼会场,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北京的五四学生运动,吹响了中国反独裁卖国、反帝国列强的号角。看看——”

  众目随势望去,那是横幅:“湖南学生联合会成立大会”。

  台下一阵会心的欢笑。

  “说到‘讲话’,谁来讲嘞?今天不是我毛泽东,而是北京吹号角的人——邓中夏先生。”毛泽东长臂往邓中夏一引。

  夏曦率先鼓掌相邀:“欢迎邓先生!”

  掌声四起。

  兴许是历史的安排罢,正当北京段祺瑞弹压学生运动,逮捕了在街头讲演的一千多名大学生的6月3日这天,新成立的学联,发起了长沙第一师范、湘雅医学院、商业专门学校等二十二所学校的总罢课。《大公报》还登载了学联的“罢课宣言”——

  ……外交失败,内政分歧,国家将亡,急宜抢救……

  毛泽东的自述:

  “在五四运动以后,我大部分时间都投入了学生的政治活动上……”文七妹很钟爱儿子们,尤其关心大儿子的大事,趁毛泽东陪自己来湘雅医院复查,她问道:“学生的……会开起来了?”

  “嗯。”毛泽东头重重一点,“北京的、湖南的,全国的都开起来、动起来了。这帮不顾老百姓死活,只晓得卖国、当官、作威作福的老爷、军阀,屁股坐不稳了!”

  文七妹信赖地轻“嗯”一声,感慨万分:“真盼着这一天——大家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人人快快活活,天下太太平平……”

  毛泽东动情地拥搂着慈母,一样地感慨万分:“一定有这一天!”

  有间,庆熙捧着一堆药水、药片赶来道:“药配齐了。”

  “我都成药罐子了。”文七妹自嘲着。

  毛泽东帮着庆熙,将药放入布提兜里道:“妈,我们走。和森也该到家了。”

  毛泽东与母亲文七妹及弟弟

  毛泽民、毛泽覃之合影毛泽东扶着母亲还未及进“沩痴寄庐”院门,蔡和森便大步迎出。

  “听着声音就是。伯母!”蔡和森恭敬地鞠了一躬,随即一起扶携住老人。

  文七妹慈爱地端详着大儿子的好友,高兴地点着头道:“他嫂子,你养了个好儿子。”

  “哼,好得没把家给忘!”葛健豪爱嗔着,又告知小儿,“你伯母就是等着见你一面,才挨到今天。”

  文七妹慈爱的目光从蔡和森又移往大儿子,目光里流泻出拳拳的慰藉,道:“我该回乡了,你们也好一心一意做你们的大事。”

  这回可是再留不住文七妹了。她不习惯被人侍候,怕给人添麻烦,葛健豪再“豪”此刻也只能噙泪作别。

  蔡和森陪着毛氏三兄弟,伴送着毛母。

  经过万古照相店门口时,毛泽东几乎是潜意识的触发,有心地拉过母亲道:“妈,我们去照张相。”

  “照相?”文七妹还从不曾见识过。

  小弟毛泽覃大是兴奋,嘴里叫着:“好。去!去!”手已拉住母亲往照相馆里拽。

  平头、布衣的毛泽东在左,两兄弟在右,护拥着端坐的母亲,听凭着蔡和森导演。

  一道光,一蓬烟,摄下了母子“万古”的留影。

  毛泽东与母亲头一回照相,做儿子的却万没有想到,这竟也是最后一次!

  送母亲登上船,直到船要开了,三个儿子连同蔡和森仍舍不得离去,还是文七妹将他们“赶下船”的。

  轮船到底还是离去了。汽笛声渐渐变得悠远……

  毛泽东依旧情意缱绻地伫立在湘江码头上。“润之。”蔡和森理解地轻唤着。

  “唉,为了中国,为了千家万户,我们对自家的亲人,孝道尽得太少太少。有愧哇!”毛泽东言之情牵,眼里泛映着泪光。

  毛泽东其实亦是性情中人,感情尤为丰富。他对于养育并影响了自己的母亲,怀有至深至切的情愫。他母亲是于同年10月5日去世的,从毛泽东奔丧回乡期间所作的《祭母文》,便可真切地感受到他作为儿子的至性至真:

  ……吾母高风,首推博爱。远近亲疏,一皆覆载。恺恻慈祥,感动庶汇。爱力所及,原本真诚。不作诳言,不存欺心。整饬成性,一丝不诡。……呜呼吾母!母终未死。躯壳虽隳,灵则万古。有生一日,皆报恩时。有生一日,皆伴亲时。……

  蔡和森跟毛泽东可谓灵犀相通。

  蔡和森一样地怀着“孝道尽得太少太少”的歉疚。他赶回长沙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也想把母亲动员去法国,以免自己和小妹牵肠挂肚的。

  “伯母?”毛泽东大为惊讶,“唿唷,你若把伯母这样可敬的老人动员去法国留学,那可是中国的一大奇闻;我们湖南学子更会一呼百应!”

  “我想把向警予从乡里请来,让她带个头,把千年来做人玩物、做人嫁衣的女子,也发动起来,破一破封建中国的恶传统!”

  “好好,了不得!”毛泽东大是称叹,旋即理出思路,“你来领导留洋,我来强固大后方的根据地。第一步,学联是成立了;现在第二步,要唤起民众,跟这个强权的军阀社会斗一斗。”趁和森返湘,还未及出发去法国,毛泽东便邀上他去了却一件久久萦回在脑际的心债——拜谒连贾谊也引以为师表的屈原的祠堂。

  从和森家的“沩痴寄庐”出发,就不用再过江了。两人都喜欢踏青、喜欢登山,喜欢如司马迁一般游历名山大川。周游神州古国,他们还没有这个条件,也没有时间;足迹所到之处,顺便去寻访名胜古迹亦不失为一条捷径。在故乡湖南的首选,当是玉笥山上的屈原的祠堂——屈子祠了。记得杨先生携开慧与他们邂逅在王太傅祠时,就萌动了此心。

  越走越少人踪,他俩倒越觉着来劲,因为越远离人踪,山野就越纯净,越原始,越莽莽苍苍。这逶迤相连的山峦,这随处可观的百年大树,这清澈见底的深潭,在城里哪见得到呀?!远处一溜千尺飞瀑,吸引了两位登山者的目光。他俩循势而往,哈,飞瀑下还有一泓碧水,太诱惑人啦!反正周围没人,他俩衣服一脱便纵落下去。

  “哦——”那惬意,简直舒心极啦!用他俩的话来说,八个字:消汗、降暑、解乏、净心。

  因为太舒心,太忘情,赶到玉笥山,寻到屈子祠,已是傍晚时分,祠堂已关门了。

  好不容易敲开门,小和尚要他们明天再来。

  “我们是专程从长沙赶来的!”蔡和森声明着,想博得小和尚的同情。

  小和尚倒是也愣怔了一下,仍不敢作主,回复道:“寺有寺规,小僧不敢擅改。”

  毛泽东倒不争了:“既来之,则安之,就不为难小师傅了。”

  小和尚此刻又回升出了几分同情:“施主今晚?……”

  毛泽东随口道出:“今晚就在山地里享受清风。”有过上回跟萧子升一起游学的经验,露宿野外,已是不在话下。

  蔡和森有过爱晚亭过夜的实践,自然也乐在其中。

  于是两位在小和尚看来颇为奇怪的施主,寻来找去,觅到了一方大石,平平的,略有一点儿斜,睡两个人那是绰绰有余。

  “呵唷,这张大石床,比起我和子升那回的游学睡沙石滩,可是美多啦!”毛泽东很是知足。

  “唉,说不定当年屈原流放到此处,也睡过这里呐!”蔡和森顿生联想。

  “可能。完全可能!”毛泽东一屁股坐到大石上,品味着祠中未见着的屈原,“他那流传百代的《九歌》,就是在这流放地‘流’出来的……”

  “说不定就躺在这方大石上构想的?!”

  “有这个可能。”

  两位报国学子,旋即就沉浸到了两千多年前的大文学家、思想家那深邃的世界里。

  “屈原的传世经典《九歌》中,我特别欣赏——”

  未待毛泽东道明,蔡和森一言冲出:“《国殇》!”

  两人居然不谋而合。

  毛泽东神驰千年,追忆着以国事民瘼为至重至要的故人屈原,徐徐吟出:

  ……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遥远。

  蔡和森接口吟诵: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毛泽东最后吟出屈原作下的归结: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

  两人完全沉入诗情,流露出为国征战,不惜身首分离,但求魂魄永驻的满腔激情。

  一声“阿弥陀佛”,打破了毛泽东与蔡和森追随着屈原征战沙场的悲壮浮想。惊回首——

  不晓何时,小和尚引领着老和尚已来到了大方石边。经小和尚介绍,毛泽东与蔡和森方知来者便是祠主方丈。方丈显然被这两位学子的吟哦,特别是其中包容着的一腔真情所触动。他请两位学子去祠上安宿。

  “屈原睡过这方大石吗?”毛泽东寻究着。

  这可难住了方丈。不过他还是一抒己见:“先辈既被流放到此地,当有栖歇之所。但按先辈大诗人的天性,只要这方大石在,他是决然会和石作伴的。”

  毛泽东与蔡和森深表赞同。

  《湘江评论》屈原遭流放而照样作《九歌》,特别是这曲《国殇》,对于毛泽东、蔡和森是莫大的激励。眼下书生斗军阀,笔杆子斗枪杆子,不是正需要屈原先辈的这种精神准备吗?

  哦,屈子祠,不虚此行!周世钊一觉醒来,冥冥中见隔壁的板壁缝里泻进一缕灯光,不得不催促地敲敲板壁道:“润之,都快天亮了!”

  隔壁居室里的毛泽东浑然不觉。案角上,床边头,摊叠着《列宁简述》、《社会主义》与克鲁泡特金的《法国大革命》、杜威的《民主主义教育》、《哲学的改造》等书。此刻主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滔滔思路里,飞笔如流。

  “……时机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闸门动了,且开了!”

  毛泽东的眼下宛如出现了激流奔泻的湘江,正摧枯拉朽,轰轰然,锐不可挡!……

  几多个不眠之夜,终于熬炼出了久所企盼的自己的报纸——

  1919年7月14日,《湘江评论》破土而出!

  头版大标题,赫然入目——“创刊宣言”。正在批阅报告的张敬尧隐隐听得门口有什么声响,剑眉一竖,循声踱至门边,轻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两个卫士捏着份《湘江评论》,煞是新奇地念叨着:

  “嘻嘻!你听听,‘鬼不要怕,死人不要怕,官僚不要怕,军阀不要怕……’”

  “‘军阀不要怕’?那……我们督军呢?”

  不防“呼啦”一响,门里突然跨出督军,一把抓过报纸,就势“啪啪”往卫士腮帮子上抽了两个耳刮子:“混帐!谁敢来我头上拉屎拉尿?!”

  “他,是……他。”

  张敬尧鹰眼一扫报纸,口中念出:“毛泽东?唔?”他恍惚中似记起什么:“马上给我抓来,看看他怕不怕本帅!”抓捕的卫士根据探报,当日就直扑坐落在长沙落星田商务学校里的湖南省学联办公室。

  彭璜、夏曦他们正准备分送《湘江评论》。

  “砰”的一声撞击,大门破开,冲进两个横枪的卫士。一人喝问着:“谁是毛泽东?”

  “怎么?”

  “督军有请!”

  “莫非张督军真的怕了?”

  “混帐!”

  “我们账目还清,从来不‘混’。”

  一阵戏谑,将两卫兵惹恼了:“我看你就是毛泽东。走!”

  “本人彭璜,可不敢自诩为毛泽东。”

  毛泽东没有抓到,卫士只带回了成捆的《湘江评论》报纸。

  督军府里的张敬尧鹰眼一勾,转而仰首嘲笑:“秀才造反,莫说十年,一百年也成不了。”随手枪一抽,连扣扳机。

  “砰砰!”成捆成捆的《湘江评论》顿时被打成一只只马蜂窝。也是毛泽东的运气,这天他偏偏没有去学联,而是在闹市口卖报,还有点应接不暇呐!

  “真是闻所未闻,怪人怪论!”一位身着长袍马褂的先生大摇其头。不想无端一语,竟迭遭路客斥责:

  “你才是怪人怪论!”

  “你听听!说得多好:‘国际的强权,迫上了我们的眉睫,就是日本’!你老先生莫不是奸细罢?”

  一场哄笑!

  一青年奋激地扬起报纸道:“他批评得对。湘江那么清、那么长,可我们这江上的民族,却浑浑噩噩,做着人家刀下的羔羊,自己还不晓得。”

  闻者莫不自省,大有同感!

  毛泽东身在人丛,不张不扬,也“同感”其中。

  夏曦疾步寻来,在毛泽东耳根下嘱告着什么。毛泽东眼一横,不屑地回敬:

  “不必理他!”也难怪都督张敬尧恼火了。《湘江评论》一面世,真有如湘江一泻千里之势,不可遏抑。

  一师操场——

  同学们围聚着,评说着报纸。

  方维夏、徐特立他们,大是欣慰。

  码头——

  报纸一售而空,问津者仍络绎不绝。

  印刷机肚——

  二期、三期的报纸依然源源流出,一如汩汩湘江。

  又一篇大文章的大标题分外醒目:

  民众的大联合

  毛泽东

  在田头,蔡和森与向警予恳挚地宣讲着。一围小歇的赤膊农人,个个听得新奇又动情。

  毛泽东拳拳之声犹如从报纸里跃出来一般:“我们种田人的利益,是要我们种田人自己去求;别人不种田的,他和我们利益不同,决不会帮我们去求……”

  在电灯公司董事室里,小胖与工友们跟董事严正地交涉着。

  历历可闻的毛泽东的拳拳之声:“我们的工值多少?工时长短?红利的均分与否……均不可不求一个解答。”

  在省教育会的操场上,陈昌扬着报纸,与何叔衡一起在鼓动着自己的同仁。

  毛泽东的拳拳之声:“我们的肚子是饿的,月薪十元八元,还要折扣……小学教师真是奴隶!”

  在修业学校的大门口,高小(2)班的小主人们,打着“爱国人人有责”的横幅,由周世钊陪着,昂然走出学校。

  毛泽东的拳拳之声:“国家要亡了,他们还贴出布告,禁止我们爱国……”

  在警察局巡值房中,警察罢警了。

  毛泽东的拳拳之声:“日本人说,最苦的是乞丐、小学教员和警察,我们也有点感觉。”

  在女校寝室的一间大卧室里,丘校长独自锁闭在小屋里,悲泪难禁。少许,变得呆呆的

  目光又投向报纸。

  毛泽东的拳拳之声:“无耻的男子,无赖的男子,拿着我们做玩具,教我们对他们卖淫……自由之神!你在哪里!快救我们!”

  在橘子洲头,蔡畅、陶斯咏、朱华贞、李思安等一帮巾帼须眉,同悲共愤!

  毛泽东的拳拳之声:“我们都是人,为什么不许我们参政?我们都是人,为什么不许我们交际……我们已经醒了!”

  在镇湘楼,军、警、教、商等各界“头面人物”交相告着状,彼此惶惶。

  毛泽东的拳拳之声:“强权者、贵族、资本家的联合到了极点,社会也黑暗到了极点,于是乎起了革命,起了反抗……”

  “啪!”身居赫赫“镇湘楼”的张敬尧拍案怒起,鹰眼喷火地喝令着:“你们把闹事的为首分子,开出名单报来,本帅要开戒!”令张敬尧也不曾料到的是,湖南的《湘江评论》不啻流播全国,还激起不小的反响。

  1919年7月下旬,新文化、新思想运动的领军人物李大钊、陈独秀在《新青年》上著文称道:“能看到这份很好的兄弟期刊,令人非常高兴!”

  1919年8月,胡适在自己主编的《每周评论》上著文直抒胸臆:“武人统治之下,能产生出我们这样一个好兄弟,真是我意外的喜欢!”

  成都。各界人士联手云集,呼应“民众的大联合”。

  上海。“全国学联同心声援湖南学联”,横幅与游行的人潮,汹汹可观。

  毛泽东的拳拳之声:“我们中华民族原有伟大的能力!压迫愈深,反抗愈大,蓄之既久,其发必速!……”

  在北京西山卧佛寺养病的杨昌济赏读着《湘江评论》,止不住对膝头爱女开慧欣慰地称叹道:“不负所望,终成大木!”

  杨昌济不愧是杨昌济,独具眼力。

  “民众的大联合”,着实非同一般,可以说,这是毛泽东思考中国出路的一次质的飞跃。文中的字里行间,解剖了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且不论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维护光绪皇帝的“变法维新”,就是辛亥革命,结果也只是推倒一个皇帝;究其原因,其革命仅是一批反清的留学生、同盟会和新军、巡防营将士的组合,与中国大多数的民众似乎没有发生太大的关系。而“民众的大联合”,则是在十月革命感召下,把革命推向民众,由民众——像俄国的士兵、工人一样起来推翻压在他们身上的大山。这无疑是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的。

  且听听北京《每周评论》的评说: “……眼光很远大,议论也很痛快,确是现今的重要文字。”

  可以说,“大联合”的战略思路,以此为发端,贯穿了毛泽东“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的一生。

  源远流长的湘江不负众望,巨浪击天,滚滚北去!

  毛泽东的自述:

  “我对政治越来越感兴趣,思想也越来越激进。……但直至这时,我仍然是迷乱的,用我们的话来说,还在寻找出路……”

  可惜的是毛泽东他们的学会、学联,乃至北京的大学与思想界的先驱者们,此时此刻都不曾知晓被段祺瑞政府严密封杀的一个惊世骇俗的大消息,这就是——

  1919年7月25日,《苏俄致中国人民及南北政府宣言》。

  这一份宣言,可以说是马克思、列宁的社会主义的自白,其中对弱小民族与国家的平等友好,对被自己推翻的沙俄帝国的反思——放弃侵略得来的一切特权,确实给了世界上的帝国列强一记响亮的耳光!且待毛泽东一代“新民”知情之后,再作不可不作的陈述。张敬尧也毕竟是张敬尧。他一面公然“开戒”,决意用铁腕“镇住”湖南,一面仍不忘尽“性”。

  这一天开了校长会,他又留下了女校的丘校长。

  “本帅不是叫你带两个闹事的学生娃来吗?”

  “不。你是禽兽,我不是。”

  一个耳光,张敬尧将丘校长打翻床下。

  急遽的叩门声。

  “敲丧呀?!滚!”张敬尧虎威大发。

  “北京急电。”

  “唔?又……”不看还好,一看后背脊惊出一片冷汗!

  段祺瑞汹汹然的训斥从急电中一跃而出:“《湘江评论》火上浇油,惹得全国沸沸扬扬。再生不测,拿你是问!”

  张敬尧不觉头上也冒出冷汗,大吼一声:“来人!”于是乎,由张敬尧的舜、禹两兄弟,亲率着北军突袭承印《湘江评论》的湘鄂印刷公司。事发突兀,工人们来不及将《湘江评论》印版藏匿,可还是有人紧护着印版。

  张敬禹一枪撂倒护版的工人,喝斥道:“还想加印?混蛋!”

  贴身警卫一步过去,几脚将版子踩得满地开花。

  少顷,两北兵押着董事长过来。张敬舜一枪冲他头顶心打过,吓得董事长魂灵出窍。

  “再敢接印《湘江评论》这类谋反的东西,就崩了你的狗头!”

  学联办公室,当然逃不过劫难。橱被砸翻,桌被打烂,书报狼藉一地。

  操场上,五千来份未及发出的《湘江评论》,连同学联的文书、大印之类,已被付之一炬。呼呼作响的火焰,洞照天日。

  四周是被北兵驱赶来“观赏”的学联成员与商专师生们。彭璜、夏曦、柳直荀、朱华贞、李思安等皆在人丛中。

  朱华贞忍不住几步冲上去,从火堆里扒出《湘江评论》。“嚓!”一只脚猛地踏住救下的《湘江评论》——

  “倒是有胆子!”张敬汤说着,一巴掌将朱华贞打翻在火堆边。待到朱华贞怒目回视,张敬汤骤然记起什么:

  “你?”

  李思安两步冲去,扶过华贞道:“不许打人!”

  张敬汤用枪管支过李思安的脸孔道:“噢,又来一个女造反。”说着,又扬手一击。

  “不许打人!”彭璜一冲而出。

  柳直荀也横身插进,责问着:“为什么打人?”

  师生们不平地涌动了。

  “就凭你们,也想造反?打!”

  张敬汤一声喝令,一帮警卫蜂拥而上。霎时间,扭的、挣的、打的、骂的,一场大乱。

  “砰砰砰!”一串对空的枪声响过,张敬汤的喝令又接踵跟上:“都给我跪下!”

  夏曦头一扬,回敬着:“没有这个习惯。”

  “我叫你习惯习惯!”一警卫随手用枪托砸去。柳直荀见状,身子一斜而出,一把攥住长枪。

  “找死!”

  一排北兵挡着人潮,圈内的警卫硬用枪口压住彭璜等几个领头的,抽着耳光。

  张敬汤逼住朱华贞,刚想往她脸上摸去,反被她刮了个耳光。一怒之下,张敬汤不由得横过手枪。

  李思安大喊一声:“同学们,张敬汤要杀人了!”

  一股同学闻风而动,往这边拥来。

  夏曦扬臂一呼:“爱国无罪!”

  满场呼应!

  张敬汤又冲天一枪,又一排士兵也随即扑到。彭璜、柳直荀、朱华贞、李思安等几个领头顶住,学生们也随之迎上。

  横枪的北兵与赤手的学子,两相对垒。

  “砰!砰!”张敬汤连发两枪,一指火堆,喝斥着:“这便是你们狗屁《评论》和学联!谁不要命,我张敬汤今天就成全他!”

  湖南的民众,在“镇湘楼”的重压下,同样也“成全”了张氏一门的四条“汉子”:

  堂堂乎张,

  尧舜禹汤;

  一二三四,

  虎豹豺狼!

  风传的民谣,不胫而走,一时间,由长沙而整个湖南,妇老幼孺几乎都耳熟能详。张敬尧无论如何没有料到,消灭了一份《湘江评论》,会生出更多!真应验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句话所道出的真谛。

  且看——

  湘雅医专的白衣学生,推出了《新湖南》(周刊);

  岳云中学打出了《岳云周刊》;

  修业学校的小学生们,散发出自编的《小学生》(半月刊);

  周南女校的女生们相继敲响了《女界钟》(周刊);

  高等工业专门学校“锻造”出了《岳麓周刊》。

  知情的新民学会会员,自然能从交相迭出的报纸、刊物中,看到笔耕不辍的毛泽东。其锋芒所向,直指不言自明的敌手……

  像《新湖南》,第七期以后,即由毛泽东主笔,内容大为改观,影响大为拓展,恰如张敬尧“发现”的:“怎么又是一份《湘江评论》?!”他实在觉得挠头了!

  而《新青年》,却在第七期力加介绍:

  ……最要的如“社会主义是什么?无政府主义是什么?”洋洋数千言,说的很透。又有评假冒新招牌的“新中国”杂志,及“哭每周评论”、“工读问题”等,都是很好的。

  什么都可以牺牲,惟宗旨绝对不能牺牲。

  《湘江评论》的读者朋友依然能清晰地聆听到毛泽东的拳拳之声:“从来就没有几把火、几颗子弹,能把潮流挡住的;现在没有,将来也决然不会有!”1919年11月16日,学联发出“重组宣言”。12月2日,学联在教育会坪焚烧日货。12月6日起,一万三千余名大、中、小学生联合罢课;接着,七十三所学校一千二百余名教员全体罢教……

  示威、抗议的怒涛中,醒目的血书——横幅随口号齐齐出击!

  “‘张毒’不去,决不回校!”

  “时日曷丧,誓于偕亡!”

  毛泽东的拳拳之声:“张敬尧自己点起的这把怒火,终于在湖南燃烧了!”

  诚然,也有人怀疑,这赤手空拳的学生、教员,如何能斗得过手里捏着枪把子,想抓就抓,想杀就杀的大军阀呢?何况还是“张毒”!此人太毒,太以奸人、诈人、逼人、杀人为儿戏啦!

  在学联内部,也反馈了此类的疑虑。

  12月上旬,在楚怡小学的“群英会”上,便横生出分歧。

  “学生停课久了,怕会……”有人主张复课。

  “是哇,万一‘张毒’翻脸……”

  李思安心下冒火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前怕狼后怕虎的!”

  蔡和森立时插上道:“还是润之说的那句话,我们是被张毒‘逼上梁山’的!”

  毛泽东倒并不如李思安他们冒火,他似乎联想起了什么道:“我10岁的时候,因为不满旧式、古板的教育,逃过一回学。我想干脆就逃到长沙城里去。从山里走呀、奔的,几乎在山谷里奔走了三天,居然是绕了几个圈子,不过才走出七八里!结果还是被家里的人找了回去。”

  “群英”们不觉乐开了。

  “哎,没想到回到家里,一直很凶、很霸道的父亲反倒对我有些体贴了,那教员也不再打我手板心,对我和气了不少。我的第一次‘罢课’还真成功了!”

  闻者莫不感到意外,此刻才悟出毛泽东的“醉翁之意”。

  毛泽东于是言归正传:“我们现在也一样。不能再犹豫,你一软下来,只会灭了自己的志气,长了张敬尧的威风;那他‘张毒’真以为可以独手遮天了!”

  犹豫的、担心的学联代表也不觉认同了此理。

  “润之,你就布置罢!”

  毛泽东毫不迟疑道:“衡阳的吴佩孚,常德的冯玉祥,跟张敬尧面和心不和,我们要争取他们。”

  何叔衡一扬臂膀请缨:“我跟夏曦去。”

  “长沙通讯团?”

  陶斯咏随即应承:“我和直荀来。”

  蔡和森充满信心地表示:“我们去法国的,一定把火种也带上,来它个里应外合!”

  “好!”毛泽东长臂一挥,作了定夺,“上海的火,彭璜已经点起了;我率代表团去北京。我们八方出击,一定要叫这个‘张毒’变做一只过街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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